http://www.jrj.com 2007年12月27日 15:17 南方周末
黑砖窑母亲(来源:南方周末)
南方周末记者 朱红军
15岁的儿子回家那天,母亲张小英正在郑州的小旅馆里寻思着下一站去哪。
幸福从天而降,这位四个多月里已经奔波数千里路途的农村妇女,只剩下汹涌的泪水。
2006年腊月,15岁的儿子从郑州国防科技学校离开,在火车站附近的二马路边上,给母亲打了两个手机,没人接,从此再无踪影。
儿子身体瘦弱,几次不堪忍受学校的军训,电话里吵着回家,张小英后来懊悔,怎么最关键的电话,自己就中邪似的没带手机呢?
春节期间,她和丈夫徒步在郑州的大街小巷寻找,凌晨一两点才回到住处,在《大河报》上还登了寻人启事。
3月份,河南孟县一位家长按照寻人启事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她,说去山西砖窑看看,彼时,对方的两个孩子刚从砖窑逃脱。
张小英从此五上山西,跑遍运城、临汾等地,几番落空,所幸又与另五位家长联合,彼此携手,同病相怜。
这也是山西黑砖窑风暴里,最震撼人心的寻子六人组。
起初,张小英抵触媒体,担心打草惊蛇,她相信重赏的力量。在山西黑砖窑,遇人就说,我愿意花钱,花多少都可以。有一次,有砖窑的孩子提到某处好像有国防科技学校的学生,等到次日赶到时,却已人去窑空,她又循着别人指点,追到山西侯马,付了上千块的线索费后才发现,原是儿子的同校同学。
河南母亲的跨省解救,最终惊动地方政府,清理开始,张小英的儿子成为首批获救的对象。张小英后来问儿子,你咋不逃啊?儿子说,两边是黄河滩,万一逃不掉,就回不来了。
张小英觉得,自己和儿子一样,死后重生了。
幸运的父母只是少数。黑砖窑的坍塌,让继续寻找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方向。
终于再见到老袁了,殷勤得令记者难受,谈话时拼命地往我的咖啡里添水,我说,这不是茶叶,不能添水,他听了,一会又忘了,又忙着添水。
他也是最早奔赴山西黑砖窑寻找孩子的六位家长之一,现在还没找到儿子。
39岁的老袁是河北承德人,家在山洼洼里。年初,16岁的儿子在郑州的装修工地上失踪了,他连夜奔到郑州来,再也没回去。
今年6月,山西、河南两地政府启动了大规模的清理非法用工的行动,后来波及全国。
他那时说,这下好了,政府一动手,咱就等着孩子回家了。
半个月后,他没等到任何消息,看着清理运动一天天的接近尾声,慌了。
他现在最懊悔的是,5月的一天,有人来电话,说你儿子在我这儿,汇5万块钱过来。他还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,“爸爸,接我回家”。那声音又像儿子又不像。老袁于是去找派出所,派出所说,没准是骗你钱的。
后来,解救回来的孩子说,在山西砖窑见过他儿子。老袁慌忙再拨那个电话,关机了。他转过来抽自己的耳光,怎么就没拿5万块钱赌一把呢?
他现在很迷茫,春节回不回家。他说,只要自己在外面,家里的妻子和母亲就还有念想,回去就全破灭了。
半个月前,郑州郊区一处花园池塘里,发现一具少年男尸,老袁去公安局看了照片,觉得身高蛮像,但他拒绝验尸。
后来他反复提醒自己,不是儿子,一定不是。周围人也附和,一定不是啊。老袁更坚信了,其实他害怕知道答案。
黑砖窑塌了,老袁觉得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。他像丢了最后的救命稻草,在郑州的大街上无所事事。
他说,哪怕就是闲着在街上晃,也觉得心里舒服,觉得是在尽父亲的责任,在找着呢。
王晓丽至今找不到一丝关于儿子的线索,常常是未开口,眼泪就唰唰地流。
一年前的冬天,正值高三的孩子借口去同学家过夜,一去不回。当时是她答应的,现在丈夫喝多了,会指着她说:你是我们家的凶手!
和许多农村女人一样,她背着丈夫去算命。算命先生说,儿子名字“昌”为八画,料定18岁有劫难,360元可破解。她真请了来家里,明知道装神弄鬼,但还是求一心理安慰。
和这些不幸的父母相比,找回来的孩子自然是最幸福的。然而,实际上在失而复得后,他们承受着另一种不幸。
19岁的张鑫带着一身烧伤,被担架抬出了虎口,现在已经基本复原,他是我此次河南之行唯一见到的被解救的孩子。
半年前,张父在见了记者后,举家去了异地,为了躲避媒体采访。现在,他们四处寻找记者的声援而不得。
张父对最后获赔的期望,已经越调越低,他还听说了北京有律师帮助窑工争取国家赔偿,最终被驳回的事情,他自我安慰,“再怎么着,孩子找到了。”
现在困扰他的是儿子的精神状态,他当着记者的面,不避讳地说,“精神不正常。”记者问旁边的张鑫,现在感觉怎么样?他机械地指指自己的胸口,只重复一个字“烦,烦”。后半段话像是心里清楚,就是吐不出来,脸胀得通红。